湖南大学杨飞将被转岗,这让出身教师世家的他,面子上有点挂不住。为了保住岗位,他尝试去发表论文,结果没有如愿。于是,他写下那篇8000字长微博,追问高校量化考核之下教师需要的论文、科研课题等等“面子”。
“全校2000多名教师,转岗的只有7名,我是工商管理学院唯一被转岗的,是不是给工管院了?”杨飞问同事。
他那条原意“给同事做个解释”的微博,在转发近4万次之后,他才感觉到“事情有点闹大了”。
2013 年10月4日晚,杨飞发了条长微博,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完成科研任务被转岗,这条微博对花钱买版面文的现象予以了,并提出了自己的“三个凡是”:凡是行贿的事不做,凡是不属于自己的应得的钱财不拿,凡是没流传价值的文章不印刷。微博在国庆假期被大量转发,赢得了许多网友的认同与支持。他说不后悔这么做,也不打算删除。
杨飞今年43岁,一身打扮仍显年轻。平头,牛仔裤,休闲卫衣。“既然已经转岗,那我肯定不需要再去上课了,学院也不会给我安排课程。但我也还没去图书馆那边报到我还在等人事处的电话。”
尽管他说,“被转岗还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校长约我谈话比较好。”但他不承认这是“对事情还抱有转机希望的表现”。
转岗
杨飞说,一些此前知道内情的同事几乎都以相似的口吻问他,“你怎么就转岗了?不就一篇论文的事吗?”而他,。
杨飞出身于教师世家。父亲是湖南大学教授,母亲是中南大学教授。
1992年,杨飞在湖南大学财院毕业。之后,在溁湾镇附近一家建设银行上班。1997年,他去新加坡攻读工商管理学硕士(MBA),同时在新加坡的一家金融公司做财务总监助理。
这些经历,在后来杨飞的生涯中,多次被拿来“”,以至听他的课的学生说,“杨老师从不照本宣科,他的讲课案例,很多都来自于自己的从业经历。”
一位熟悉杨飞的同事说,杨飞有些“刺头”。这不仅表现在课堂上,在新加坡的第5年,杨飞因为顶撞新,差点被。之后,他反过来炒了鱿鱼,选择了回国。大他两岁的姐姐,则留在了新加坡做教师。
一家人都是教师,杨飞也想到了当老师。他最早任教于湖南计算机高等专科学校,2002年,这所学校被并到湖南大学软件学院。32岁的杨飞档案到了湖大,人也顺理成了这里的老师。
2002 年至今,杨飞一直在湖南大学教学,为本科生讲授管理学、经济学等课程。杨飞认为自己的教学没问题,很多时候还超额完成教学任务。但这种“自信”,在湖大负责资料收集和宣传的老师那里,却有另外的呈现,“没问题不代表就好。事实上,杨飞在教学上一直表现平平,没有特别突出的地方”。
2009级汉语言文学专业的一名张姓同学选修了杨飞的课程。她印象中的杨老师,“上课从来不点名,哪怕来的学生不多”,“上课没有教材,讲义都是自己写的,每次几千字,上完课就会分发给我们。”
她说,自己挺喜欢杨老师,觉得他“与别的老师有些不同”,“他讲话很直,有时会一些现实,讲课联系实际,比如,会要学生预测沪指的,然后让写原因,纸条被收上去,如果跟最终结果相吻合,他会给高分。”
她没有对杨飞是否是一名好老师做评判。“因为好老师的标准是多元的,他的学识涵养、讲课方式等等,都应该是评判条件之一。我只能说他的讲课方式是学生欢迎的。”
这名同学打算在新学期继续选修杨飞的管理学课程。然而,她没有在选修课课程名单上看到杨老师的名字。
同样没有看到杨飞名字的,还有湖南大学工商管理学院一名老师。他跟杨飞一起参加学院的羽毛球训练,在训练名单上却没有找到杨飞,他觉得很奇怪,给杨飞打了电话。
当得知杨飞被转岗图书馆,他说,自己“吓了一跳”:“我们一直都了解他从不发表论文,但到最后时刻还是没有补救,让人吃惊。”
他说,杨飞作为一名,教学应该是合格的,“至少没有学生投诉说他课上得不好。”
类似的电话渐渐多起来,让杨飞“感到和厌烦”。这其中还包括知道内情的同事。杨飞说,这些同事几乎都以相似的口吻问,“你怎么就转岗了?不就一篇论文的事吗?”而他。
论文
由于执教期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他被学院领导喊去谈话,“领导说,给你最后两个月时间。”这样的谈话前后总共进行了三次,领导言辞一次比一次“不留情面”。
一贯淡定的杨飞“坐不住”了。
那篇热传的名为“致工管院的朋友们及湖南大学教研同仁的一封信”的长微博,早在2013年7月份杨飞接到湖南大学人事处电话的当晚,他就坐在电脑前开始构思了,最终洋洋洒洒写了8000字。
最开始,他打算将信件寄给教育部高等教育司,“让教育部的官员们看到高校教师考核目前存在的弊端”,但他又觉得,“不一定看得到,看到了也起不了多大作用,这个问题已经不新鲜了”。
后来,他又想过把信寄给校长,又觉得“太”。
“我已经碰壁太多。”他说。早几年前,他在国内考驾照,全组7个人商量掏钱买烟给教练以求顺利过关,他不干,因此被。
2013年9月份开学,同事们都陆续开始上课,母亲也开始询问他,“怎么没见你备课?”
越来越多关心他的同事也在打电话询问,杨飞觉得自己的解释很无力,“对,就是被转岗了”,“为什么不写(论文)?因为嗨。”他叹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事实上,早在今年3月份,他就已经预料到了。由于执教期间没有发表一篇论文,他被学院领导喊去谈话,“领导说,给你最后两个月时间。”
这样的谈话前后总共进行了三次。杨飞注意到,领导言辞一次比一次“不留情面”。
为保住岗位,杨飞也急了。他通过学校出版社的朋友,先后找过4家,3家省外的,1家省内的,其中3家都是一般期刊。杨飞说,自己心想问题应该不大。
但这4家在收到他的论文《对全球气候变暖的综合分析》和《真实的谎言论一切低碳经济学都是“纸老虎”》后,回应都是:达不到论文发表要求。
有编辑跟杨飞说,“如果要发表,可能需要交些版面费”。
“文要交钱”,这佐证了杨飞此前的判断。“论文要发表,就要交钱,这不仅在同事间司空见惯,连本科生都知道毕业论文淘宝上有卖。”他认为这是“不折不扣的行贿”,。
然而,对于杨飞“论文”质量的质疑,在他发布长微博的第二天就开始了。杨飞应网友要求将论文贴了出来,并注明是“科普版”。但引来质疑无数,评论几乎一边倒地认为文章不仅缺乏严谨论证,甚至连论文的格式都没有,“即使是科普类文章,也要有论据,而不是假大空似的自说自话。”上海交通大学教授李剑、美国斯坦福教育学院硕士黄斌认为这篇“论文”缺乏最起码的专业水平,“实在太烂”。
杨飞说,“我一直承认我论文水平不行,如果真的优秀,那我可以拿去国外期刊发表,那边不要钱。”同时,他承认,全国高校包括湖南大学,依然有大批潜心科研、并在学术上卓有成就的同仁,比如,湖南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贺川生,界哲学期刊《综合》上发表的论文,就破解了“罗素百年难题”,给逻辑语义学界做出了“实质性贡献”,“这些同仁,都常值得我尊敬的。现在回过头来看,我的那篇博文只是揭露部分存在的问题,在表述上还是有失严谨。”
真格
2011年湖大教师的科研考核标准公布,杨飞在“部分达标”之列,他需要在最后的两年时间里,完成学校对论文发表的任务要求,即两年发表一篇论文。
然而,不是所有同仁都是贺川生。在湖南大学,跟杨飞有类似情况的,不在少数。
2011年8月,湖南大学在官网上挂出招聘启事,公布145个教学科研系列岗位,全部面向校内外公开招聘。这也意味着,只有符合一定教学、科研条件的教师才能被聘任教学科研系列岗位,不符合的,只能转岗或低聘。
其中,考核的主要标准之一是教师的科研情况,比如具体到教授,需“主持省部级科研项目1项”、年均科研经费不低于1万元或5万元、发表论文6篇(重点期刊是2篇),副教授和的要求,依次放低。
同时,学校为一些部分达标的教师设立了过渡聘任期,督促他们在过渡期内提升教学、科研履职能力。
杨飞在“部分达标”之列,补救的措施是:他需要在最后的两年时间里,完成学校对论文发表的任务要求,即两年发表一篇论文。
湖大动了真格。那些没有过渡期的教师,直接面临解聘、转岗或低聘的命运。2012年7月,湖南大学共解聘22人,转岗和低聘90人,辞聘23人。其中低聘的人员中,有不少是教授和副教授。
湖南大学党委宣传部部长唐珍名解释,“全国总共只有39所985工程高校,80%以上是研究型大学,湖南大学作为其中之一,对教师确有一定的科研要求。”
他说,学校对于“花钱文”的现象也深恶痛绝,在考核过程中,虽做不到百分百的甄别,但会有所。与此同时,他说,还是有很多教师的确在科研方面付出了很多,并在重量级的权威或者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杨飞不能一打翻一船人。”
尽管杨飞承认需要某种评价体系,以客观认定大学教师的科研教学水准,但在他看来,“挣扎在象牙塔内,很多高校教师感到身心俱疲。项目、课题、考评、指标、论文、职称,几近构成了卧龙岗上的散淡人生活的全部,是一个老师全部的脸面。更重要的,这些也意味着更好的待遇、平台、荣誉和资源。”
“但总有一些人,不愿为此”,杨飞说他并不是“第一个发声的人”。
他熟悉的名字,包括西北大学的谌洪果、海南大学的张江南、湘潭大学的李开盛以及浙江工商大学的徐斌等。
2012年的第一天,时为湘潭大学副教授的李开盛通过一份声明公布自己的决定:不再申报和参与各级社科基金课题。
他承认课题制存在的意义:可通过资金支持的方式,为学术的产生和出版提供径,是促进学术研究的重要动力。
“但是,它已经由本来的学术创新推进剂变成了一个拦石。”由于硬性评价指标的存在,课题的级别和数量而非内容和质量,成为越来越多的教师、学科和高校的追求目标,杨飞认为,“当一个教师或研究人员被置于课题这个指挥棒之下时,他很可能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去读他所想读的书,也无法不受外部干扰来十年磨一剑,思想的火花慢慢缺氧,最终被窒息。”
去留
杨飞说自己在科研方面可能不是最专业的,但如果同学们愿意听课,课后又能成为朋友的话,这不妨碍他成为一名好老师。
在考虑一番后,杨飞还是决定把信件通过微博形式公之于众,算是给同事们一个交代,也为自己一点颜面。
他说,私下里,不少同事其实也对论文买卖现象嗤之以鼻,但具体到自己的利益,愿意站出来说的人不多,“我没结婚,父母也不需要我多操心,我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敢。”
微博最早只在几个同事之间。杨飞说,微博发出去当天,就有同事打电话给他,说他“说出了大家想说不敢说的话”。
但是,也有同事杨飞,说他“这种论调对于潜心科研、论文发表途径正当的人不公平”。微博中,杨飞提到了一个被调任中科院的前同事,这个同事打电话给杨飞,大发脾气,说他“了同事,太坑爹”。
“我唯一的压力就是来自这里,我也在想,是不是真的了他们?”杨飞说,为了保险起见,他的信件中没有提任何小系统的名字,包括那位前同事,他都没有点名,他无意谁。微博之广让他意外,但心情却是“喜忧参半”。
开学已经月余,湖南大学工商管理学院的课程名单上已没有了杨飞的名字,而去图书馆的同学,也找不到这位杨老师。杨飞说,他还在等人事处的最后消息。目前为止,学校领导还没有人找他谈话。
父母都是高校退休教授。两位老人都不上网,杨飞写的微博他们看不到,也无从知道儿子发生了什么。杨飞说,不管是离职还是去图书馆上班,他都觉得可能是对二老的。
杨飞曾问过教授母亲一个问题,“你编过教材、写过论文,对数学的贡献在哪里?”母亲答不上来。杨飞有话想说却没狠心说出口,“教材和论文都是白忙活。”
这个喜欢摄影和写作,曾在《国家地理》等多本刊物上发表图片文字的老师说,“在科研方面我可能不是最专业的,但不妨碍我成为一名好老师。我热爱教学,如果同学们愿意听我的课,课后又能跟我成为朋友的话。”
他和朋友合伙在山上购置了一块土地,打算建个休闲农场,那是他向往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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