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镇做题家”是近期网络社会中热议的话题。本研究聚焦“小镇做题家”的就读体验,通过参与式观察和线上访谈,对他们在精英高校场域的就读实践进行了网络民族志考察。研究发现,“小镇做题家”在学业适应、生存心态、社会融入等多维情境中经历着焦虑、拉扯与孤独的情感体验。来到精英大学,“小镇做题家”曾经的荣耀难以为继,学业生活变得暗淡,生存心态在自信与自卑中拉扯,文化差异和交往匮乏也使得他们经常陷入孤独。这些就读体验的背后体现的是城乡二元区隔和日益扩大的阶层分化带来的结构性约束以及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下依然存在的教育过程不平等。
关键词:小镇做题家;精英高校;就读体验;网络民族志
一、问题提出
近期,源自豆瓣上某个讨论小组的新词—“小镇做题家”突然“火出圈”,作为一种青年群属标签成为社会舆情讨论的焦点。所谓“小镇做题家”,目前学术界尚无明确定义,综合网络上的各类观点,大致可将其理解为:出身于农村或小城镇,埋头苦读,擅长应试,高考进入一流高校,但缺乏一定视野和社会资源的贫寒学子[1]。这些“小镇做题家”跨越高考的独木桥成功抵达了一流学府的彼岸,实现了“寒门出贵子”的愿景。然而等他们正式进入大学之后才发现,昔日依靠中学阶段的“题海战术”赢得的“学霸光环”迅速陨落,在泯然众人的同时还要面临社交能力、眼界、资源等学业之外诸多方面的比较落差和同侪压力,处于劣势的“小镇做题家”在求学、就业等隐性且激烈的人生发展竞争中深刻感受到了同属精英高校“贵子”间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不仅是客观上的社会结构、政策、体制机制等结构性约束,同样也是主观上复杂的意识、态度和评价。这种主客观上的双向建构和形塑共同构成了教育公平的意义阐释和理解范畴。
从教育的本体论意义上考察,教育是社会流动和阶层地位获得的基础,而教育公平是机会公平的基础。国内外无数研究表明,教育已经成为经济不平等、社会分层和精英再生产的最重要的工具,这点在美国社会阶层研究中表现最为清晰。帕特南(RobertD.Putnam)在对阶级和阶层不平等的研究中指出教育涉及的机会平等和社会流动的实质,即下一代的前景问题,“出身不等的年轻人事实上能否自大致相等的起点踏入社会经济的阶梯,而生来能力相同的年轻人是否可以平等地攀登这阶梯”[2],从本质上讲,教育应该是社会机会平等的重要传导机制,但却事实上促进了不平等的生产与再生产。在教育过程中,劳伦·里韦拉(LaurenA.Rivera)在其《出身》一书中指出,“经济特权从一代传递给下一代采用的是更间接的方式,很大程度上通过教育体系完成”[3],换句话说,社会经济地位高的阶层会将重要的经济、社会、文化优势(资本)传给下一代,帮助其获得符号性或实质性回报。从这些研究中可以发现,实现教育公平是一项系统性工程,本质上,高等教育的过程公平与机会公平是一体两面、同等重要的[4]。当前我国既有文献对高等教育入学机会平等的问题予以了诸多回应,尤其是对“寒门出贵子”进行了日益深入的考察[5][6],但针对不同阶层高等教育过程平等的研究,尤其对于来自农村或小镇学子在步入大学之后的教育实践及其就读体验尚未引起研究者的足够重视,难以解释他们在高等教育过程当中的微观个体的主观感知和身份实践。这些成长于偏远城镇、农村的“做题家”们,在精英高校场域(指“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和“世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中有着怎样的就读体验?其背后又嵌套着哪些深层次的社会成因和教育困境?本研究试图对这些问题进行探索和分析,以回应高等教育普及化时代下对教育质量和教育公平的现实诉求,进一步促进高等教育的过程平等。
二、文献回顾
在高等教育领域,随着对高等教育公平问题的研究不断深入,农村籍或弱势阶层学子的高等教育机会公平问题受到了学界和舆论的普遍关注,与之相比,对他们进入大学之后的高等教育过程及其就读经验的考察却不多见,零星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农村大学生或低阶层子女在大学就读过程中的学业状况、社会适应以及生存心态等方面。
首先,就学业表现而言,已有研究的基本发现是,社会低阶层子代在学业成就上稍显逊色。如有学者对城乡学生的大学入学机会和学业表现进行了实证研究,发现基础教育的城乡差异似乎在高等教育阶段延续,城市学生的学业表现领先于农村学生群体,且这一差异一直持续至本科毕业[7]。类似地,有学者指出,贫困定向、农村普招学生与城市学生在初期学业表现上存在显著差异,且农村大学生的学业帮助需求比例显著高于城市学生[8]。但也有研究发现,虽然“双一流”高校中专项生和统招生的GPA、“挂科”数量存在明显差异,专项生一直处于“跟跑”状态,但二者的差异在就读过程中呈现逐渐缩小之势[9]。
其次,从社会适应或交往情况来看,与城市籍大学生相比,农村籍大学生在大学期间的社会活动参与度更低,且在担任各类学生干部的情况上稍显逊色。研究者从家庭资本的视角对此进行解释,将其看作是不同背景家庭将自身的优势传递给子女的结果[10]。有学者从文化资本的视角考察城乡学生在大一和大二阶段的学业及社会生活适应状况,结果表明文化资本投资策略能够显著影响城乡学生的社会适应能力和社会成就[11]。这就意味着社会经济地位高的阶层能够将文化优势(资本)以一种极为隐蔽的方式传给下一代,并且有效地助其在竞争中取得优势。
再者,在心理情感层面,有研究指出,较之城市学生,农村籍大学生因其较低的消费能力、文化品位或鉴赏力,更有可能在大学生活中产生自卑心态[12]。有学者对农村大学生的生存心态进行研究,发现在进入精英大学之后农村籍学生的生存心态会发生转变,并且他们既有的生存心态与高校环境存在部分不匹配,主要表征为社会生活层面的不适应[13]。亦有学者聚焦精英大学中农家子弟的情感体验,发现其向上流动过程中新文化情境的挑战和旧有的情感定向会出现冲突和矛盾,进而影响行动实践和互动关系[14]。
正如世界银行高等教育原主管萨米(JamilSalmi)所言,在高等教育系统中拥有同等的发展机会是高等教育平等的重要一环[15]。通过以上梳理可知,已有学者逐渐将目光转移至高等教育过程,对出身于较低阶层的学生在大学场域中的就读实践进行了初步探索,为解决高等教育过程平等问题提供了有益参考。但就总体研究态势而言,相关的研究成果还十分有限,既有研究主要基于偏远地区或农村背景学生的学业表现、社会适应或生存心态发展等单一维度的视角展开讨论,鲜有学者从整体性视角出发,对他们在高等教育过程中的整体经验进行全面考察。事实上,高等教育作为底层大学生进行再社会化的场所,他们的就读经验不仅包含学业适应和生存心态的变化,更涉及底层文化与城市文化之间的碰撞与融合,是由乡入城的社会融入过程[16]。另一方面,现有研究多是通过问卷调查的方式对量化数据进行统计描述和模型分析,一定程度上能够解释“小镇做题家”们在大学期间的就读现状和影响要素,但却无法观测他们作为微观个体最真实的情感表达和身份实践,也忽略了对其身后潜藏的教育不平等背景以及结构情境的研究。
因此,本研究所关注的是“小镇做题家”在精英高校场域当中的就读体验及情感实践,包括学业经历、生存心态变化以及社会融入各个方面,并尝试对他们当下所面临的就读困境及其形成原因做出解释性理解。
三、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运用网络民族志的研究方法获取和收集资料。网络民族志是指在线上虚拟田野(或网络社区)中进行参与式观察的一种专门的民族志方法[17],应用于对“线上社区和文化”的研究[18]。伴随互联网的普及和信息与通信技术日新月异,网络与人类生存、生活、交往的互嵌性不断深入,网络民族志逐渐成为理解互联网及其相关的社会文化现象的重要方法[19]。按照霍华德·莱茵戈尔德(HowardRheingold)的定义,网络民族志的核心主题是集体,其研究的是人的群体、聚集或集合,分析层次是社会学意义上的“中观”层次,聚焦于小群体为代表的社会集合体[20]。根据研究问题,依循网络民族志的技术和原则,本研究将豆瓣网站上的某个讨论小组(以下简称“小组”)选定为“网络中的田野”。该小组在很大程度上承接了“论坛”的基本功能,其自我定位为“985”“211”大学中“失败学子”的新校园,有效聚合了来自国内各大一流高校的“小镇做题家”群体。在小组中,成员通过主动“发帖”书写和分享自身的故事,并通过“回帖”与其他成员进行互动,相互鼓励,寻求“自救”。不同于微博“舆论广场”式的开放性发言,豆瓣小组通过进组审核、内容筛选、封禁等方式保持着一定的闭合性,这种相对封闭的模式提高了讨论话题的聚集性和可观察性,符合“线上社区”的必要观察条件。
研究者于2020年10月初进入该小组,采用沁润的方式,在小组中进行了为期5个月的参与式观察,编织和讲述“小镇做题家”在高等教育过程中的亲身经验和就读实践(为保证研究的一致性与客观性,文中对于研究对象,包括受访者以及小组中发帖的成员均使用化名)。田野初期(2020年10月)主要是熟悉和了解小组的文化概念、规范以及日常互动情况,对“精华讨论区”“热门讨论区”等模块进行初步浏览。田野中后期(2020年11月—2021年2月)深度阅读与“小镇做题家”话题相关的“发帖”内容,并对小组成员的“回帖”和讨论进行详细观察与记录,以理解来自不同高校、不同背景的成员的就读体验及其行为处境。在小组中,成员各自拥有虚拟的网络身份,使其得以更加真实、大胆地书写和讲述自身经历与内在情感。另外,研究者有针对性地选取了13名小组成员(女性8人,男性5人)进行线上深度访谈,他们均来自农村或城镇,是国内一流高校(即“世界一流大学”建设高校和“世界一流学科”建设高校)的在读本科生,分别就读于文学、历史、生物、化学、信息、管理等专业。每位成员的访谈时长约为50分钟,主要采用对线上观察的数据进行追问的方式,以便对“小镇做题家”的就读体验及其背后原因做进一步分析。
四、就读体验:焦虑、拉扯与孤独
一流大学曾经是“小镇做题家”们奋力追求、向往的理想彼岸,但在“鲤鱼跃龙门”之后,生活是否如同他们期待中一般美好?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未知的旅程?本研究基于中观视角,由他们对高等教育就读过程的自我经验出发,倾听他们的成长叙事,理解他们进入精英高校以后的心路历程,探索个体在学业适应、生存心态、社会融入等多维情境中所经历的独特情感体验和身份实践,考察“小镇做题家”的群体画像和公共参与逻辑。
1.学业适应:挥之不去的焦虑感
学业适应是指主体在学习过程中依据环境的变化进行自我调适,改变在以往学习情境中的某些规范惯习,以适应大学环境氛围和学习方式的过程[21]。步入大学以后,如何因应学习环境的变化进行自我调适,实现自我与环境之间的平衡,是“小镇做题家”所面临的首要挑战。与中学时期不同的是,他们并未在学业方面“如鱼得水”,擅长解题这件事,似乎不再与学习成绩成正比,更无法像以往一样赋予他们骄傲和荣光。这不难理解,高中教育具有严重的应试倾向,大学教育改革则越来越重视知识的广博性、灵活性。两种教育模式之间的冲突形成了高中与大学阶段的坚实壁垒,面对学业,小组成员中普遍存在的感受是“疲惫”“吃力”,以及由此产生的“焦虑”。
相关期刊推荐:《青年研究》(双月刊)创刊于1978年,本刊以启迪思想、促进学术交流、发展中国青年社会学为宗旨;主张以规范的经验研究为基础,积淀学术思想,创新学术成果。设有:基础理论、方法论、改革大潮与青年、青年工人、青年农民、部队青年、大学生、道德教育等栏目。
豆友(豆瓣网上对小组成员的简称)Aran就读于东部省份的某所“双一流”建设高校,目前大学二年级,对她来说,从高中到大学的学业适应是一个极为艰难、漫长的过程。当初选择专业时,Aran并未进行深入了解和考量,也没有清晰的职业规划,只是在家长的建议下选择了某工科类专业。但由于自身的数学基础薄弱,之后的专业课程学习令Aran倍感痛苦,她甚至将其比作“噩梦开始的地方”。面对日复一日的课程,经常性的实验,她虽不能乐在其中但也付出了诸多努力,上课认真听讲,出勤率高,大一那年始终坚持早上6点起床,晚上10点回宿舍的作息状态,但Aran的努力并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考试成绩依然平平,甚至有的科目在挂科的边缘徘徊。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需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不挂科”。被迫在自己不喜欢又不擅长的领域艰难前行,Aran感到迷茫又煎熬,伴随她的是无法摆脱的焦虑情绪。这种焦虑具有一定累积性和长期性,似乎会降低“小镇做题家”对学习的自我监控,并使其转向消极的方式予以应对。到了大二,Aran依然不喜欢所学专业,事实上,她的爱好与历史、文学相关,但由于家人的反对加之院校转专业条件较为严格,她错过了转专业的机会,长期以来的焦虑感不断侵蚀着Aran的学习动力和兴趣,久而久之,她开启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模式。Aran表示,“现在的生活和状态都太糟糕了,可是我不想再为了这些不喜欢的课程去奋斗,我学不懂也不想学这个专业,只想当个逃避的懦夫就好了。”然而,这种“得过且过”的状态并未持续太久,临近考试,焦虑感又再次袭来且愈发强烈。为了不挂科,Aran不得不逼迫自己投入到高强度的学习和突击式的复习当中。令她更为焦虑的是,周围的同学是如此优秀,他们能够在课堂上和老师激烈讨论,在实验室里神采飞扬,并且在考试中名列前茅。Aran一边羡慕他们,一边怀疑自己,同伴的压力几乎让她喘不过气。这样的现实令Aran难以接受,她开始担忧大学四年的光阴被全部浪费,害怕毕业之后一事无成,陷入了反复的焦虑和迷茫之中。
Aran的经历并非只属于少数,小组中许多其他成员表示,自己在入学后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借用组内一句流行语表达,即“这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这仿佛是“小镇做题家”无法挣脱的一个魔咒,他们怀揣梦想,通过夜以继日的刷题来到精英高校,却发现大学并不是高中的延续,很多问题不再有标准答案,也没有唯一的解,在应试教育背景下练就的解题优势难以为继,学业生活一度变得灰暗,曾经鲜活和热爱的梦想,渐渐“蔫”了下去。
2.生存心态:自信与自卑的反复拉扯
生存心态(habitus)又译作“惯习”“习性”等,是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PierreBourdieu)文化再生产理论中的重要概念。其基本内涵是指在历史条件下沉淀的、在个人意识中内在化和结构化的特定行为方式或禀性系统,即一种先验的“思维和行动模式”。同时,生存心态一旦形成,便会成为指导个人和群体行为的方向,是人的生存方式、行为策略、生活风尚等实践领域及精神领域的总根源[22]。来到精英大学以后,“小镇做题家”们面临的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场域,他们的生存心态呈现出两极化的倾向,在自信与自卑的情感体验中反复徘徊。其中,自信来自他们先前在高考中所取得的胜利,以及原有群体对他们作为阶层向上流动者给予的荣耀;自卑则是缘于“小镇”的出身背景与更高阶层之间难以填补的区隔。
英岚是来自中部地区农村家庭的“做题家”,现在在一线城市的重点大学就读。十年寒窗苦读,终于拿到名校入场券的她成为全家人的骄傲。她表示,“我们村里考上重点大学的人很少,爸爸知道我的高考分数以后,满口地称赞我,还告诉了我们村和隔壁村的许多人,大家都夸我优秀,我当时感觉挺自豪的”。的确,与众多没有机会升入大学的小镇学子相比,面对当下教育资源和教育质量不均衡的现实,“小镇做题家”能够在弱势的环境中脱颖而出,理应骄傲。只不过,当真正踏入大城市的精英高校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要延续这份自信和骄傲并不容易。除了学业上的压力和焦虑,更令英岚难以适应的是来自大城市同学的生活方式和消费水平。自己每个月省吃俭用依然捉襟见肘的吃穿用度,和城市同学潇洒无拘、丰富多彩的校园生活相比,相去甚远。英岚清晰地感知到所处的经济劣势地位,这使得她与大城市环境格格不入,她第一次为自己的出身感到羞耻。英岚羡慕大城市同学的生活方式,经济方面的困窘时常令她陷入自卑,但另一方面,旧有的生存心态让她不至于沉沦,她表示,“还是很庆幸可以考上大学的,来到这里,我见识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我想通过努力,改变现在的生活状况”。豆友Leon提到,自己当年也是乡里的好学生,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对未来满怀信心,但自从来到大城市上大学以后,发现似乎追不上身边的同学了,不只学习上屡屡受挫,其他方面也并不顺利,鼓起勇气参加的学生社团面试、班委竞选都落选了。重复的挫折和失败消磨着Leon的自信,内心的自卑和痛苦与日俱增,不过,Leon依然对生活充满着一种希望感,他相信成功是可以依靠个人的勤奋和努力去争取的,只不过这期间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气与坚持。
可以看出,随着高中到大学的环境变迁,“小镇做题家”的生存心态亦随之变化,在学业和社会生活方面,他们的生存心态经历了由自信到自卑的演化过程。这与已有研究结果一致,即农村大学生的生存心态会随着社会阶层流动而改变,且倾向于将自己建构为“能力不足者”[23]。值得注意的是,“生存心态是客观条件的产物,它一方面倾向于复制原初社会条件的内在逻辑,但另一方面又使它遭受新的改造”[24]。换言之,生存心态是历史经验的产物,是兼具持久性和可转换性的结构系统。因此,“小镇做题家”的生存心态既是历时的,又是共时的,并且在历史与现实的双重时空结构中进行对话,使得他们的行动不可避免地烙上过往的印记,却又在新的环境中被重新塑造,呈现出自信与自卑拉扯的状态。——论文作者:张 茜 刘庆帅
转载请注明来自:http://www.lunwencheng.com/lunwen/jyu/20053.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