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实验伦理学的一些 研 究 发 现,诸 如 上 下、左 右、高 低、轻 重、软 硬、强弱、大小、远近、明暗、洁脏、甜苦、香臭、热冷等物理变量的改变与心理变量存在对应关系。物理变量的改变在具体情境中可使人的道德判断和道德行为发生较大变化,从而使该类研究成为了实验伦理学领域中一个探索方向,我们将其命名为道德的心理物理学。这种借助物理变量来理解抽象道德概念的心理机制,涉及表征认知、隐喻认知和具身认知三种思维策略。基于计算机模型的表征认知与隐喻认知从概念层面上将物理变量与道德概念建立语义联系,而基于生物有机体模型的具身认知则通过具体的身体状态和动作的变化与道德概念建立联系。这三种认知方式形成的物理变量与道德概念之间联结成带有道德意涵的认知单元,它将作为认知过程的载体影响人类的道德判断和行为。同时,这种两阶段模型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人类的内在思维特性以及社会文化和历史时代的影响,因此,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实证探索与跨文化分析,以期对个体的道德教育与社会政策的制定产生一定的指导作用。
关键词:实验伦理学 心理物理学 道德 情境
20世纪末开始,心理学中的道德研究领域逐渐被社会心理学所占领,这是因为社会心理学的研究逐渐表明,发展心理学家所认为的道德发展阶段的基本假设——— 康德主义所认为的道德判断与道德行为源于人类的理性———并不总是正确的。社会心理学家从两个方面反驳了这一假设。首先,伴随着心理学中的情感革命,大卫· 休谟 “理性是情绪的奴隶”的观点并没有说错,许多研究包括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支持了情绪对道德判断的作用。① 其次,社会心理学家认为,情境所涵盖的范围广阔,并对人类行为产生独特的影响。比如,大的文化可以产生影响道德行为的强大的情境压力,并改变人们的道德行为。斯坦利·米尔格拉姆发现,当人们在权威强大的压力面前,其意志行为会受到强烈的挑战,有些人在某些条件下可能会顺从权威的意志,而非个人的意志。① 当然,微小的情境改变也会影响道德行为,这表明康德主义对道德判断和行为的理性假定确实值得商榷。
近年来,弱小而微观的外界情境改变对道德行为影响的研究迅速展开,并已经积累了许多可信而丰富的研究成果。虽然这类研究分散在不同的心理学领域,由对某些特定物理变量感兴趣的学者独立完成,但就其本质而言,该研究可归纳为物理变量对心理变量特别是道德问题的影响,因此我们将其称为 “道德的心理物理学”。不同于传统的心理物理学,道德的心理物理学命名的依据在于它的研究内容,而不是其研究方法。传统的心理物理学产生于心理学独立之初,它以自然科学中的显学物理学为榜样,强调用物理学的方式和方法来解决心理学问题,试图证明其科学地位。道德的心理物理学所使用的方法则是社会心理学所采用的实验方法。该方法已被广泛用于对哲学、伦理学等问题的探究,使擅长思辨的哲学家和伦理学家能通过实证手段探究哲学或者伦理学概念的心理学基础,实验哲学和实验伦理学的兴起证明了该方法作为一种哲学或者伦理学研究方法的可靠性与有效性。②
一、物理变量影响道德的证据
人类的心理活动既受环境影响,同时又影响着人类社会的环境。很 长 时 间 里,道德的心理学研究遵循的是一种人格心理学式的探寻途径,关注个人的道德发展程度与道德水平对我们认识和处理外在环境有何影响,以及这种影响又是如何影响到个人的道德行为的。但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发现,人的社会行为包括道德判断应该是环境和个人交互作用的结果。不过以前的社会心理学的环境更多地涉及社会环境,如社会关系、社会组织、社会情境等对道德判断和行为的影响。而道德的心理物理学研究关注更多的是物理环境对道德行为的影响。它采用实验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范式,在实验中对物理变量进行操纵,关注并比较人们在物理变量两极下道德反应的差异,包括上下、大小、左右、远近、明暗、洁脏、甜苦、香臭、热冷、软硬等两极分化的物理维度的影响。而道德是否又会影响到我们对物理变量的认知、选择和应对策略,心理变量如何影响道德行为,这也是道德的心理物理学要研究的另外一方面的问题,留待今后更多的探索与研究。现有的实验伦理学研究的确在某种程度上表明了物理变量对人的道德行为的影响作用,但必须说明的是,实验操纵的物理变量并不是绝对的,并非仅仅只有物理变量才会对个体道德行为产生影响,个体所处的文化及当前状况乃至个体差异依然也会对道德行为产生影响。因此道德的心理物理学并非试图构建一个普遍性的行为发生模型,而旨在阐明一种新的研究路径。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对社会心理学的道德研究中情境含义的一种新的引申。
上与下。上与下这对物理变量通常与道德及权力相联系。当人们认为一个人比另一个人好的时候,往往会觉得这两个人的地位是一种垂直关系。如果用图形来表示,人们会选择上下排列而不是左右排列的图形。研究者发现,当高权力的群体词语 (如主人)和低权力的群体词语 (如仆人)上下配对呈现时,若高权力的词语方位在上,人们能快速报告,但若高权力的词语在下,则人们判断的反应时会变 慢;同理,低权力的词语在下时比其在上时,人们能更快地判断出低权力群体。① 换句话说,权力高的个体 (如支配性强的人)也会在空间上更偏好高的位置,比如,支配性强的人对计算机屏幕上垂直位置更高的探测刺激反应较快,而服从性强的人对屏幕上位置更低的探测刺激反应较快。②
权力和道德有着密切的联系,位高权重者通常在人们的朴素观念中被认为是更有道德的。当积极词汇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方以及消极词汇出现在屏幕下方时,人们的反应会更快。③ 这一结果还可以用特定的人格因素来证实,神经质高的个体与具有抑郁症状的个体都会对空间中位于下方的刺激作出更快的反应。④ 如果将积极和消极的含义换成道德与不道德,许多研究的结果也能发现这种效应。上帝与恶魔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代表好与坏、道德与不道德。如果将和上帝或者恶魔有关的词放在屏幕中央,在其四周出现靶子刺激,实验参与者对靶子刺激进行按键反应。结果发现,如果屏幕中央是和上帝有关的词,那么靶子在上和右这两个方向时,人们反应更快;若呈现和恶魔有关的词,靶子在下和左时,人们反应更快。① 不仅如此,当陌生人的照片出现在屏幕上方而不是下方时,人们会觉得这个陌生人可能更笃信上帝。② 也有研究表明,如果与道德相关的词语呈现于屏幕上方而非下方时,人们对其编码的速度会更快;而当与不道德相关的词语呈现于屏幕下方而非上方时,人们对其编码的速度会更快,这一效应会体现在低度精神病患者身上,但高度精神病患者不会如此。③
大与小。正如高低上下一样,大小也表征着人的权力和支配性。比如10—13个月的婴儿就已经能根据图画书上人物的大小来判断他们支配性的大小。④ 而且有权力的人在网络中创造自己的化身时还会高估自己的高度。⑤ 同样,当权力群体的权力大小与他们前面摆的标牌字体大小不一致的时候,人们对权力的判断准确性和速度都会下降。⑥ 大小不仅指尺寸,人的力量也有大小。研究发现,无论是写出伤害别人还是写出帮助别人的经历,人们都可以更长时间地举着哑铃,特别是在写出了帮助别人的经历的情况下,举着哑铃的时间最长;同时,在进行了慈善捐款之 后,人们也能更长时间地举着哑铃或者握着握力圈。⑦ 这说明,道德行为与人的身体力量大小之间存在联系,当然人们的心理资源可能是其中的中介变量。
左与右。左与右亦有道德之意涵,古代以 右 为 尊、为 贵;而左通常则是贬义,代表着错误、偏差,如意见相左,旁门左道。实验证明,人们在加工和上帝有关的词语时,对右边的刺激比左边的刺激反应快;而人们在加工和恶魔有关的词语时,对左边的刺激比右边的刺激反应快。⑧ 这也告诉了我们右通常在道德上代表着好,而左通常代表着坏。事实上我们不能简单地看待这样一种结果,各种文化中以右为尊的观点可能只是一种基于统计概率上的偏见。绝大多数人是右利手,因此人的利手可能是以右为好、以左为坏的一个中介变量。如果让左利手和右利手的人分别在一张纸的上面和下面各画一个动物,他们都会把自己更喜欢的动物画在上面;而若让他们在纸张的左右分别画一个动物,左利手的人则更多将自己喜欢的动物画在左边,右利手的人则更多将自己喜欢的动物画在右边。① 更为有力的发现是,如果操纵人的左右利手,甚至能改变人对于左与右的知觉与喜好。那些原先是右利手但之后罹患偏瘫的人,若是其左手不能动,他们还是将右与好联系在一起,但若其右手不能动,他们却会将左与好联系在一起。同样,如果在实验室里暂时破坏右利手者某只手的活动能力,如让他们将左手或者右手放到一只巨大笨重的手套里去进行一些较为精细的任务,他们此时必须使用另一只手来活动,这时如果右利手者的右手活动能力被阻碍,而其左手经过了短暂的活动,他们就会更多地将左与好联系在一起。②
远与近。其他方向性的物理属性,如远近也能影响我们对好与坏的判断。研究发现,当要求人们在一个坐标系中画线连接两个相距比较近的点后,相比于画线连接两个比较远的点来说,人们会对尴尬情境表现出更多的容忍,对暴力媒体表现出更少的消极情绪,低估不健康食品中的含热量。③ 这表明物理上的近比远更能让人作出乐观的判断。
明与暗。通常人们认为好事是光明正大的,而坏事总是暗中进行的,明暗通常有着好坏的意涵。研究发现,身着黑色队服的橄榄球队或冰球队队员的攻击行为更多,犯规也更多,而且同一只球队在身着黑色球衣时比身着其他颜色的球衣时,其攻击行为也更多。④ 同样,当人们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的屋子里时,他们更有可能虚报自己的成绩以换取并不应该属于自己的报酬,这一不道德行为在人们带上一副黑色墨镜时而不是一副普通眼镜时也会发生。⑤ 相反地,亮或者白色就通常代表着好。如小孩子会将好的东西与积极的自我评价放到白色的盒子里,而将不好的东西与消极的自我评价放到黑色的盒子里。① 这一结果与成人的反应时结果基本一致,当看到白色背景中的积极词汇和黑色背景中的消极词汇时,人们能快速对这一词汇进行分类;而当看到黑色背景中的积极词汇和白色背景中的消极词汇时,人们的分类反应会慢一些。② 这种效应反过来也是成立的,在人们对消极词汇进行了消极归类之后,他们会将一个灰色方块判断为更暗;而当人们对积极词汇进行了积极归类后,他们会将一个灰色方块判断为更亮。③
Stroop任务 (Stroop任务的最简单范式是让人念出用蓝色墨水所写的 “红” 字。由于语义的干扰,人们读出蓝笔所写的 “红”字的时间要长于读出红笔所写的 “红”字的时间。同理,作为其变式,如果识别白色的道德词汇比白色的不道德词汇快,那么说明白色与道德词汇在语义上联系紧密,而白色和不道德词汇在语义上会产生干扰)中也发现了这种道德的明暗效应。研究发现,人们在白色字体下识别道德词汇比不道德词汇更快,而在黑色字体下识别不道德词汇比道德词汇更快,如果让人们在进行Stroop任务之前先抄写一份第一人称的不道德故事,那么这种语义与颜色的交互效应会更加显著。④ 除了这种明显的道德联系,光亮也能带来一些好的结果,如果人们处在明亮的空间里,并能看到灯泡,那么其解决问题的创造性会增强。⑤
洁与脏。洁净与肮脏在汉语中的道德含义无需证明。研究发现,回想了自己不道德经历的人更有可能在一个词干补笔任务 (给定几个字母并让人将之补为一个单词,但不同的人可能会补成不同意义的单词,比 如 呈 现 S _ _P,可 以 补 充 为soap,也可补充为step)中,将单词补为一个与洁净有关的单词;在实验结束之后,回忆了不道德经历的人更可能选择有洁净意义的杀菌湿纸巾作为实验礼物,而那些回忆了道德经历的人更可能选择铅笔作为实验礼物;最有趣的结果是当人们回忆了自己的不道德经历之后,一半人可以用杀菌湿纸巾洗手,而另一半人不用,结果发现,洗了手的那些人反而为别人提供帮助的可能性要小。① 这是因为洗手洗去了人们内心的道德罪恶感,而没洗手的人因为道德罪恶感而会寻求帮助别人来进行道德补偿。② 这一研究同样发现,相比于抄写了一份第一人称的道德故事的人,抄写了不道德故事的人会觉得肥皂、牙膏、消毒剂、洗衣粉之类的清洁用品更好;③ 同时,如果该故事里体现道德含义的那句话在故事中是口述的,则牙膏这种与口有关的产品会被评价得更好,而如果那句话在故事中是用电子邮件发送的,那么洗手液之类与手有关的产品会被评价得更好。④ 另一项研究也证明了该观点,看到或接近相关的词语的人会对道德上的错误表现出更加容忍的态度,而那些被唤起了厌恶情绪的人在洗过手后也会同样容忍道德错误。⑤ 当然,洁净与肮脏的研究并不只是洗手那么简单,当人们置身于一个脏兮兮的恶心房间中时,或者当人们抄写了一段描写自己非常干净的话语后,他们所作出的道德判断会变得更加严苛。⑥
甜与苦。除了视觉上的联系外,味觉和道德也有关系。研究发现,喝了瑞典苦茶的人比喝了甜的水果混合饮料或白开水的人表现出更多的厌恶情绪,他们也会作出更严苛的道德判断,认为身处一些道德情境中的人所犯的错误会更加严重。⑦ 同时,也有研究指出,人们倾向于将喜欢吃甜食的陌生人判断为是随和性高的人,而且偏好甜食的人其亲社会人格、亲社会动机以及亲社会行为都要更高,而吃了甜的糖果的人比吃无甜味的糖果的人会自我报告出更高的随和性与帮助行为。⑧
香与臭。嗅觉上的刺激同样影响人们的道德行为。研究发现,当进行同样的道德任务时,身处不同气味房间内的人们表现出不同的道德行为。当人们处于撒了橘子香味空气清新剂的房间内,他们会更相信他人,会在有风险的情况下更多地将钱分给他人以换取回报;相比于什么气味都没有的房间,置身于撒有橘子香味房间中的人也会对志愿行为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并更多地捐款。① 而如果人们在完成任务的同时被喷了一些臭气剂,他们就会作出更加严苛的道德判断。②
热与冷。冷热同样与道德有关。在一项研究中,当被试进入实验室时,研究者装作忙于其他事情而请求他们帮忙拿一下手中那只装着咖啡的杯子,杯子里的咖啡实际上有两种,一种是冷咖啡,一种是热咖啡,结果发现,端着热咖啡的人更多地在之后的任务中对一个陌生人给予 “热情”等更偏向积极的评价,而端着冷咖啡的人则给予 “冷漠”等更偏向消极的评价。同样在这项研究中,研究者还让被试评价一项产品的质量,该产品是一个冷水袋或者热水袋,拿着热水袋的人在实验结束后更多地选择一张给朋友的兑换卷,而拿着冷水袋的人则更多地选择一杯给自己的饮料。③ 热确实比冷让人更多地做出道德行为,也能让人对他人更加友善,握着热饮的人比握着冷饮的人觉得自己与他人接近性更大;身处一个温暖的屋子中的人会更加关注人际关系,并使用更实在的语言。④ 相反,社会拒斥也会使人感觉寒冷,研究发现,相比于回忆被社会接受的人,那些回忆被社会拒斥的人会低估所处房间里的温度,同时刚体验过社会拒斥的人更喜欢热的食物与热饮。⑤
软与硬。和冷与热一样,软与硬这种触觉的物理感受也能改变人们的行为。让人们揉捏一个软球,或者轻轻写字而不印在垫在下方的复写纸上,这可以使人们将一张中性的面孔判断为女性,而当人们揉捏硬球或者重重地写字时,这张中性面孔更可能被判断为男性。⑥ 我们的研究表明,站在硬盒垫子上的人比站在海绵软垫上的更偏向功利主义,启动了 “硬”这一概念的人也比启动 “软”概念的人在道德判断上更为严苛。① 这一结果与普通民众所说的心肠软硬相符。——论文作者:彭凯平 喻 丰
本文来源于:《中国社会科学报》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主管主办,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辑出版,面向全国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大型理论、学术报纸。坚持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服务党和国家的理论创新和制度创新、弘扬中国优秀的传统文化,发展繁荣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为宗旨,致力于推动理论创新、学术繁荣,是展现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前沿、趋势和最新成就的学术窗口,是全国哲学社会科学工作者、爱好者共同的学术阵地。
转载请注明来自:http://www.lunwencheng.com/lunwen/wyi/2206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