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蕃的行役诗数量较多,众体兼备,含蕴深广。 内容上,这些诗把行踪见闻与内心律动浑然融合,忠实记录了旅程中的见闻、诗人的行踪以及内心活动等,描写了船行时遭遇的疾风骤雨、急流险滩等惊心动魄的情景;情感内蕴上,这些诗反映了衰微时代文人的末世情怀,折射出南宋社会内忧外患的政治情势,具有比较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
关键词:赵蕃;行役诗;情感意蕴;末世情怀;审美特质;南宋时期;江西诗派;职称论文
行役泛称行旅、出行,旧指因服兵役、劳役或公务而出外跋涉。 早在我国古代的西周时期,羁旅行役生活就已成在外征战的戍卒们生活的常态,抒写常年征战的哀伤怨愤与思乡念亲之情,也成为《诗经》记述的主要内容。 “行役是《诗经》时代普遍存在的社会现象,而尤以西周末年和春秋初叶最为严重。 兵荒马乱的社会现实,妻离子散的家庭惨景,役夫、思妇的离愁别恨,在《诗经》中都有真实而又生动的反映”[1],如《小雅》中大家耳熟能详的《采薇》、《何草不黄》等。 此后,行役诗在我国诗歌史上历久弥盛,比如在两汉、三国和唐代,名篇佳作屡见不鲜。 同时,行役诗在外延上题材范围更为广泛,在内在的抒情主体、诗歌主题和审美取向方面也产生了一些重大变化。 唐代的行役诗就体现了中下层文人强烈的主体意识,因此,“唐人创造出的记述行旅的诗歌,既有独立的审美价值,也有着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2]。
到了文化艺术高度繁荣的宋代,与其他诗歌题材相呼应,行役诗的创作也形成了又一个高峰。 除了社会文化繁荣和文学自身发展规律等因素的作用外,还有宋代诗人酷爱自然名胜等原因。 在游览山川的旅程中,诗人不但可以增长见闻、陶冶情操、启迪智慧,还可以获得鲜活的素材,触发创作的灵感,诚如苏轼所云,“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为咏叹”[3]。 这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宋代诗人在诗歌创作中积极寻求“江山之助”的含义。
赵蕃,字昌父,号章泉先生,与涧泉韩膞并称“二泉先生”。 作为南宋时期江西诗派的代表诗人之一,他不但在当时以节操超逸闻名天下,如叶适赞扬他“固穷一节”、“视荣利如土梗,以文达志”[4],陆游说他“高吟三千篇,一字无尘土”[5],而且更重要的是,赵蕃的创作成就也很突出,如朱熹称赏说,“昌父志操文词,皆非流辈所及”[6],方回更认为赵蕃是两宋时期官位不高而诗歌成就斐然的三大诗人之一,“宋人高年仕宦不达,而以诗名世,予取三人焉:曰梅圣俞,曰陈无己,曰赵章泉”[7]。 可见,赵蕃在当时的影响很大,在南宋中后期诗坛占有重要地位。 赵蕃一生也创作了大量的行役诗,情感意蕴丰厚,具有深刻的社会认识价值和较高的审美价值。
一、赵蕃行役诗创作概述
赵蕃自幼“读书夜达晨”,“膏烛且尽继以薪”(《示儿》)[8]①,同时酷爱游览祖国的名山胜水并从中汲取诗歌创作的题材与灵感。 据其诗所述,他“生平惯行役”(《闰月二十日离玉山,八月到余干易舟,又二日抵鄱阳城,追集途中所作,得诗十有二首》),“行役殆遍江之南”(《过女儿浦》)。 在游览江南各地的山水时,他既能暂时忘掉穷困悲凄的现实生活,又可以增长社会见闻,开阔眼界,享受书中没有的快乐。 当看到如画的美景时,他情不自禁地赞美道,“溪山如许佳,欲画无绝艺”,并即刻付诸诗歌创作———“要当稍收拾,一一付诗里”(《湖州亲旧二首》之二)。 可见,在旅途中,他不仅陶醉在如画的自然美景中,更要忙着收集美妙的诗歌素材。 他认为,虽然旅途总是伴随着劳累,但每一次行程都收获不小,因此,很多地方他曾多次前往或路过:“江天漠漠江云湿,江波浩浩江鸥急。 二十年间几经历,欲论旧事俱陈迹”(《抵南康》)。 为了消除长途跋涉的疲乏,他“典衣市酒宽久旅”(《抵南康》),酒足饭饱后一觉醒来,又精神抖擞地重踏上艰辛而愉快的行程。
【①本文中引用的赵蕃的诗句,均出自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纂的《全宋诗》第 49册,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8年版。】
赵蕃的行役诗数量较多,而且其中的大部分从诗题即可看出。 有的题目包含“舟中”、“道中”、“道间”等提示性词语,如《万安道中二首》、《竹岩道间》、《富阳道中遇风感叹作》;有的题目用叙述的方式,告知旅途中发生的事件或经过的地点等,如《将至邬子》、《宿分水》、《饭枫桥铺》、《半江遇风涛,其势危甚,晚示同舟》、《九月二十七日题桂溪铺》、《寒食前一日发黄堰,明日抵定夸,连日逆风吹沙不可渡湖》。 另外,赵蕃的行役组诗较多,如《自安仁至豫章途中杂兴十九首》、《自桃川至辰州绝句四十有二》、《八月八日发潭州后得绝句四十首》以及《闰月二十日离玉山,八月到余干易舟,又二日抵鄱阳城,追集途中所作,得诗十有二首》等。 这些组诗中,除了少部分诗歌应归入山水诗、田园诗或感遇诗外,绝大部分都是行役诗。 从上述诗题还可看出,赵蕃的行役诗大部分作于秋天(农历七到九月),可谓“四时意象最爱秋”[9],这也是我国古代文学“悲秋”传统的重要表现。
体裁上,赵蕃的行役诗有古体,有律诗,也有绝句,但是,数量最多的是七绝和五律。 如《八月八日发潭州后得绝句四十首》、《松原山行七绝》等组诗都是七绝,而《绿萝道中》、《饭枫桥铺》、《十三日逆风舟行甚迟》、《将宿天心寺,以失路遂止野人家》等组诗都是五律。 内涵上,行役诗的情感内蕴往往并不单一,而是含蕴深广。 例如,南朝宋文学家、“元嘉三大家”之一的鲍照,其羁旅行役诗就开创了全新的主题,有学者认为“举凡宦游、思乡、山水,均与自我的羁役之感相融合”[10]。 赵蕃诗中述及羁旅行役之苦的诗,数量上远超描写旅途快乐的诗。 其记录的行役见闻与感受,大部分充满悲苦凄凉的色调,只有写于归家途中的少部分诗歌,尚流露回乡时愉悦的心情。 前者的具体内容比较丰富,有的感慨旅程艰难或孤独寂寞,有的叹息时光流逝或世事变迁,有的哀叹衰老贫病,有的期盼隐逸田园的生活,有的抒发怀友思亲之情。 在具体诗作中,一部分行役诗侧重于上述某一方面的内容,但大部分行役诗都同时包含上述两个或多个方面的内容,如“吾行殊坎坷,此地极淹留。 少欲破万卷,老惟思一邱。 谩言诗作祟,长愧食为谋”(《次韵深父送行》),既描写了诗人为了生计而奔波的艰难与淹留他乡之苦,又抒发了对隐逸生活的思念之情。
二、行踪见闻与内心律动的浑然融合
与大部分同类题材的诗歌相同,赵蕃的行役诗,忠实地记录了他旅程中的见闻、诗人的行踪以及内在心灵的律动等。 如《投宿圣仙寮》记述诗人在苏州遇到大风、深夜投宿寺庙的情形:“已惭叩户惊庄梦,更喜置床邻毕瓮。 新醅未熟不可尝,旧酒虽漓聊入用。 道人深居怕宾客,老子频年惯行役。 细听木杪风向息,起视月沈天正黑。”该诗后诗人自注云:“晚发枫桥,期宿圣仙寮,大风逆面,至已二鼓。叩门甚久,老黄冠方出迎,馆予于一室,有酿存焉,未熟,沽旧酒而饮。”在夜深叩击寺门时,老和尚睡得很沉,因而诗人等待很久。 在入住后,他惊喜地发现,居住的房间里还有酒瓮,仔细一看却是未熟的新酿,诗人失望之余,只有饮一点陈酒将就,也恰在此时,诗人发现外面狂风渐止,月已落、天正黑。 富于戏剧性的情节,颇能引人入胜。 在诗中,赵蕃刻画了一位隐居山林深处、不愿被人打扰的老和尚却在深更半夜被“频年惯行役”的诗人惊扰,让人颇感世情的无奈,又蕴含一丝淡淡的幽默,这也正是诗人意欲传递给我们的丰富意蕴。 再如《绿萝道中》“人间白马渡,世外绿萝山”及“更拟桃川路,明朝得意攀”等句,既描写了诗人所经过的白马渡和绿萝山如画的美景,也交代了诗人次日的行踪。
堠子是古时筑在路旁用以分界或计里数的土坛,每五里筑单堠,十里筑双堠,如韩愈《路旁堠》诗云,“堆堆路旁堠,一双复一只”[11]。 赵蕃《饭枫桥铺》云,“只堠复双堠,晨鸡仍午鸡”,既描述了堠子等颇有地域特色的景物,也流露出诗人旅程中行行不已的复杂心理。 赵蕃的行役诗还记述了旅程中气候变化迅疾的特点,如《九月二十七日题桂溪铺》云,“昨日方?扇,今朝可拥裘。 顿能惊北客,方觉是南州”。 骤冷的天气,也惊起了诗人内心的悲慨和故乡之思:自己虽世代为北方人,却只能流寓江南,所以对南方多变的气候仍然反应迟缓。 这实际上蕴含着诗人对国家沦为半壁江山的无限悲凉。
乘船是古人出行的主要方式之一,而船行的速度在上水和下水时差别很大,且下水时决定速度的主要因素是风向、风力以及水流的大小等,这在赵蕃的行役诗中也都有生动的记述。 富春江水流湍急,船下行时,如果得遇顺风,旅程就变得非常轻松愉快,那段名为“七里泷”的航路,实际有七十里,却只有遇到便风才能顺流而下,也才成为名副其实的“七里泷”。 赵蕃《严州道间得顺风,俗云七里泷。 篙师云风便才七里,无风乃七十里尔》诗云:“桐江多奔湍,牵挽厌劳止。 旧云七里泷,实乃七十里。 篙师为予言:风便辄易尔。 回思前日惊,留滞固可喜。 溪神果何心,怜我倦行李。 有风西南来,不徐亦不驶。 布帆保无恙,为赐何其侈。 眼中峰峦过,天外鸥鸟起。”在介绍七里泷与风速的关系时,诗人还顺便描绘了桐江“眼中峰峦过,天外鸥鸟起”的壮美风光,抒写了内心的愉悦之情。
与行役诗的传统内容相同,赵蕃的行役诗也大量记录了船行中遭遇的种种艰难,主要有来自自然界的疾风骤雨、急流险滩、船行不畅以及诗人的心理感悟等。 如“兹行又累日,逆风苦悲号。 曾微咫尺帆,颇费千万篙”(《自溧阳达上塘官河,舟屡行矣,不能尽名其所经,偶书小韵》),描述船逆风而行,只好收起风帆依靠竹篙艰难行进。 不过,最令人惊心动魄的,是遇见狂风时船上危机四伏的情景。 其《十三日逆风,舟行甚迟》云:“昨夜纵风几丧生,今朝溯水颇留行。 细看汹涌收帆脚,孰若夷犹听浆声。”经历昨夜凶险的狂风后,诗人面对逆水艰难行进的船只,没有埋怨船行缓慢,而是悠然从容地谛听起船桨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是劫后余生的诗人对生活的顿悟使然。 赵蕃诗中类似的记述很多,其《半江遇风涛,其势危甚,晚示同舟》的记述也非常生动:
言归固多欣,值险辄大怖。 方趋顺风捷,忽与奔涛遇。 得非蛟龙争,无乃雷霆怒。 我舟仅如掌,我命且如缕。 何止失人色,殆欲成狼顾。 神明力扶持,生死费调护。 平生素多艰,安坐乃其处。 便哦归来辞,勿草远游赋。 同行信同忧,相唁劳相谕。 急反浪头魂,还寻酒中趣。
诗人描述遇险时“我舟仅如掌,我命且如缕。 何止失人色,殆欲成狼顾”等惊险的情景、人们惊惧的神色以及劫后余生及时行乐的特写,使人真切感受到船行中的艰难与凶险。 在船行的旅途中,诗人的心头也会涌起种种复杂的感情,愁苦和迷茫之情就经常袭来,其《舟行》和《九月二日发舟快阁下》分别描述说:
下水复上水,暮秋仍早秋。 暂归非去吏,触绪苦添愁。 本乏风雅作,谩于山水游。 经营欲终日,人谓我何求? (《舟行》)开船风打头,举棹水分流。 到处皆成客,今年未识秋。 意哀吟蟋蟀,声苦乱飕?。 拊枕仍推枕,谁知梦觉忧。 (《九月二日发舟快阁下》)前一首诗描写漫长的行程,抒发人生之路迷茫而不知所求的凄凉;后一首诗描写秋末冬初的深夜里,秋虫的哀吟弥漫在耳畔,诗人辗转难眠,梦醒后更感悲伤。 诗人关于“人谓我何求”的深沉思索与“拊枕仍推枕”等细节描写,充分渲染出客居他乡的游子内心无尽的思念与愁苦。
诗人的羁旅之愁,不只产生于船行中,而且途经湖面、陆地或山林时也同样很强烈。 其《将至邬子》云,“湖水冬犹壮,林烟晚更孤。 荒凉诗莫状,零落雁成图”;《将宿天心寺,以失路遂止野人家》云,“一出有百阻,吾生何太艰。 问途迷野寺,积淖落前山”。 前一首诗中,壮阔的湖水、岸边荒凉的林烟及天上飞过的整齐的雁阵,与形单影只的游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此情此景,也使诗人心头的孤独寂寞与迟暮衰老之情陡然增加,不禁感叹“历历旧行路,萧萧新鬓须。 不知造物意,投老又何如”。 后一首诗写迷路的诗人祸不单行,还要面对眼前遍布泥泞的道路,只有徒唤奈何。 诗人在从湖南到江西安仁县的途中,也曾遇到连续的雨天,道路异常难行,病中的诗人被迫滞留巴陵:“渺莽重湖路,羁栖一病身。 欲行行未得,风雨况频频”(《移官巴陵,行有日矣,书呈唐德舆、程士和、梁和仲、于去非、段元衡、邢大声七首》之二)。 “渺莽”、“羁栖”、“病身”等词语,渲染了萦绕于诗人心头的沉重而绵长的苦闷之情。从旅途的艰难联想到人生之路的艰难,表现了赵蕃行役诗含蕴深广的特点。 “下水有放溜,溯流多哭滩。 人能等迟速,事岂病艰难。 返照千山赤,春风两鬓寒”(《闰月二十日离玉山,八月到余干易舟,又二日抵鄱阳城,追集途中所作,得诗十有二首》之四),从船顺水的快速畅意与溯流而行的缓慢艰难,联想到人生际遇的差异。 春风和煦、阳光普照的美景也难掩诗人斑白的双鬓,诗人难免抒发对时光流逝的感慨。 再如“回首江山旧,他年来往频。 人谁无一饱? 汝独值多辛。 泛泛将何往? 悠悠愧此身”(《富阳道中遇风感叹作》),他对人生艰难的感叹,既饱含人生漂泊不定的内涵,也隐隐流露出无所建树的迷惘;而“前山后山异夷险,昨日今日分炎凉。 人间万事只如此,那似一杯真意长”(《竹岩道间》),则抒写了诗人对迅疾变化的人间万象与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的无尽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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