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医学中的经验事实通常能被西医学所承认和利用，中医学理论却难于被同化或形塑，这成为中医学持续存在和独特性的核心标志。就理论而言，中医学和西医学是两种不同的世界观，理论差异的本质在于概念及概念网络的不同。科学世界观的转变不会因某一个杰出的研究发现而发生，中医学世界观要赢得自我实现需要为此准备必要的条件，如发现并揭示现代医学研究中的反常事件、准备替代理论、准确预言等。意识到我们的研究要以能体现中医学世界观为核心目标，这就真正开启了中医学科研从证明性研究走向原创性研究之路。
【关键词】中医学;研究范式;世界观
从历史中，我们能察觉到科学研究显示了明显的时代特征。中医学的科学研究也是如此，我们曾努力寻找证候的物质基础、证候的本质。不过，这个带有理想色彩的潮流，现在变换了，该变换的特征之一就是具有明显实用性质的研究成为新的主流，如中医药循证医学研究、中药及方剂对具体疾病的作用研究。主流当然是必要的，如中医药循证医学研究就曾产生广泛影响。毋庸赘言青蒿素和三氧化二砷研究的杰出成就;再如麻杏石甘汤和银翘散合方治疗甲型H1N1流感[1]，采用中药槐耳颗粒治疗原发性肝癌术后复发[2]，采用针灸治疗压力性尿失禁[3]或太极拳治疗纤维肌痛[4]等，都显示出相当积极的循证疗效;另外，近年来中医药在防治影响全球的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简称“新冠肺炎”)过程中，其相关临床循证研究也体现出明显的社会效应及时效性价值[5-7]。
上述研究均是在当代社会语境和知识背景下拓展中医学影响力的重要方式，但目前中医学面临的基本形势并没有因此而出现根本性的改变，仍有一部分人凭他们对科学单纯而热诚的信仰来抵制中医;多数老百姓仍是凭他们的个人信念或曾经被中医成功救治的体验来寻求中医;更多人则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中医面前。我们在此想提出来讨论的问题是:为什么这些著名的研究成果均未能有效地改变人们对于中医学的态度呢?库恩是当代最有影响的科学哲学家之一，他的代表作《科学革命的结构》被认为改变了科学在西方的传统形象，“人们一度把《科学革命的结构》列为所有出版物中被引用率最高的书籍之一，与《圣经》和弗洛伊德的著作齐名……这本书真正地改变了‘当今令我们如此着魔的这个科学的形象’。永远地改变了”[8]xxxviii。我们发现，库恩这位天才思想家的部分科学哲学观点对回答上述有关中医学发展的问题或有助益。
1最成功的研究乃是能改变人们世界观的研究
1.1什么是不同的世界观库恩通过对科学实践的历史性考察，发现科学革命前后的理论，奉行不同的科学范式，他将不同的科学范式比喻为不同的世界观，进而详细阐释了为什么科学革命是世界观的改变[8]94-113。在科学上，什么是不同的世界观，其要义何在?在这里，我们当然无需重复库恩的论证，也不准备仿照通常的做法，先给世界观也下一个定义。因为按照维特根斯坦的观点，语言是一种“游戏”[9]，则定义必然是不准确的。相反，我们按照他的这一观点的至真含义，在“游戏”中让世界观呈现。
假定一个家庭的父母正在为女儿挑选对象。当他们与男方相处一定时间，有了实际的了解之后，说出了他们的看法。父亲认为男方家道清贫、收入菲薄，不同意女儿深入和男方交往;但母亲却认为男孩勤奋诚实、言行一致，支持女儿与他深入交往。观点相持不下的父母去征求爷爷奶奶的意见，他们则认为小伙子对孙女有真情实意、让人非常放心。在这里，面对的是同一个对象、同一个场景和情势，男方的情况始终没有变化，但长辈们基于完全不同的根据，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世界观得以显现。
何以有如此不同的世界观呢?首先，他们关注的重心不一样，基于各种原因，父亲可能认为财富对一个家庭或获得幸福很重要;而母亲则关注对方的品质和个性;爷爷奶奶则关注对方的内在情感，认为这是幸福的保障。其次，有不同认识倾向的人，在收集对象证据上可能产生了偏移，父亲似乎收集了更多男方“拮据小气”的证据;母亲则收集了更多男孩言行方面的表现;而爷爷奶奶则关注到男孩女孩交往时种种内心活动的外部表现。因而，具有不同世界观的人，虽然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但由于他们选择性的收集经验事实，即选择性地“看”世界，在极端情形下，我们甚至可以说，他们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最后，世界观显然也受到早已存在的观念或者正在流行的观念的影响，不同的时代氛围和理论情趣左右着人们的选择。
从上述意义上说，中医学与西医学的确有不同的世界观。中医和西医关注的重心常常不一样，如中医更关注人体整体和自身正气的情况，即使是外邪为病，也认为“正气存内，邪不可干”“邪之所凑，其气必虚”。在收集信息方面，中医学和西医学也有不同的偏好，中医医师会仔细收集患者的精神、体力、面色、饮食、睡眠、二便、冷暖感觉等资料信息，而这些方面基本都不为西医所重视。当然，时代的氛围和理论情趣严重左右着人们对中医学、西医学的观念。200年前，生活在这片中华大地上的人不知西医为何物;200年后，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反而以为中医乃是虚妄，这一认知的变化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即今日的中医学必须面对新事实和新语境。当今世界，不仅在物质层面和技术突破上有了重大的变化，在意识构造的主流方面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中医与西医的确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1.2不同世界观的本质库恩认为，科学革命是世界观的改变，革命前的科学传统奉行一种范式，革命之后奉行另一种范式，信奉不同范式的科学家如同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虽然外部世界是一样的)[8]94-113。他指出世界观转换发生了两个相互联系的变化，这两个变化体现了不同世界观的本质。库恩比较科学革命前后的理论，如考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牛顿力学，虽然在数学上，附加一些限制性条件(如物体运动速度远小于光速)，可以在数学形式上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力学方程导出牛顿力学方程，但两组方程中空间位置、时间、质量等变量的含义完全不一样。库恩认为，“因为这两个理论的差异并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为了二者间的过渡，我们还不得不同时改动他们所描述的宇宙体系的基本构成要素。必须改变已经确立、且为大家所熟悉的概念的含义，这正是爱因斯坦理论的革命性影响的核心……科学革命就是科学家据以观察世界的概念网络的变更”[8]87-88。在这里，他发现了世界观转变的第一个方面的要义，即不同的世界观是概念及概念网络的变更。
一个概念网络或一个理论体系，最基本的部分是分类术语。库恩进而指出，理论术语分类范畴的变化是理论革命性变化的根本特征，“革命的特征是众多作为科学描述和概括之前提条件的分类学范畴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不仅是分类标准的调整，也是对分类方式的调整，通过这种方式，给定的对象和情景被分配到既有的范畴中去”[8]19-20。他又提到，“革命前组合在同一个集合中的对象，革命后被组合到不同集合中去了，反之亦然。想一想哥白尼学说提出前后的太阳、月亮、火星和地球;伽利略学说提出前后的自由落体运动、单摆运动和行星运动;或者道尔顿学说提出前后的盐、合金和硫/铁锉混合物”[8]169。在哥白尼天文学提出以前，太阳属于行星，在其提出以后，太阳属于恒星。太阳在世界上实有其物，但世界上没有一个具体的东西叫行星或者恒星，这两个词是分类术语。由于科学革命前后理论术语和自然界的关系发生了变化，术语的内涵也就发生了根本改变。如果局部分类的变化波及整个分类范畴，理论就可能发生重大变化，甚至是革命性的变化。
上述即是表明，虽然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外部世界，但基于不同的划分标准，会产生不同的分类方式、范畴和术语，以及范畴(术语)的网络，直至产生一个新的理论体系。这是新世界观的本质。中医学和西医学正是这样，中医学的“肾”并不等同于西医学的肾，而是将西医学的脑、心、肝、肾、代谢、内分泌和免疫等器官或系统的一部分功能重新组合起来并概括为中医学的“肾”;中医学的“脾”也不是西医学的脾，而是将西医学的消化、代谢、内分泌、免疫系统及脑、心、肝、肾等器官的一部分功能重新组合起来并以“脾”命名之[10]。
2确立中医学的世界观
2.1世界观转变的条件世界观的转变不会轻易发生，库恩将科学家从一种科学传统转换到另一种科学传统比喻为宗教信仰上的改宗[8]127，以体现出世界观转变的艰难性。这也就能解释当今社会上某些耐人寻味的现象。有的人终生不会相信中医，即使他们身边有实例或有研究向他们展示了中医有疗效的事实;有的人一开始就相信中医，认为中医与他们心中的信念完全吻合;有的西医，一旦意识到中医的长处，会痴迷上中医，甚至转行来从事中医。这些现象，从世界观及其转变的角度来理解就非常容易了。人们普遍认为，科学世界观的转变是某一项杰出的科学发现一次性完成的，这是一个流行的误解。在哥白尼出版《天体运行论》之前约1700年，古希腊人阿里斯塔克就提出了“日心说”，但并没有引发天文学革命。至于哥白尼的“日心说”，在其死后近百年，也没有多少信徒[8]126。牛顿出版《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半个多世纪后，其研究尚未被普遍接受，尤其在欧洲大陆[8]126。务必意识到，在社会层面世界观的改变是需要条件的，而明白发生转变的诸条件，对于中医学世界观的确立或中医学取得其名实相符合的地位具有关键性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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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常事件是指出现了旧理论无法预测的新发现，在科学史上如氧气的发现、X射线的发现、量子现象的发现都是当时已经存在的理论所无法解释和预测的，这样的事件大量出现会引发科学观念上的冲击，导致危机。但可惜的是，在反常事件出现的当时，人们通常并不会认为这是可能触发新理论的反常事件，而倾向于认为现有理论经过修改(如托勒密的地心说，经过修改能很好地适应新观测到的事实)，或者完善实验研究设计就会解决新事实和旧理论之间的矛盾。故而，首先认识到这些新事实是反常事件，才有机会触发科学世界观转变。促进科学世界观转变的第二个条件是，学术界必须准备好一个替代旧理论的新理论。氧气的发现历来存在争议，至少有3个人有权利作为氧气的第一发现者，如英国科学家普利斯特列收集到了加热红色氧化汞释放的气体，实际上是氧气，但他认为是“燃素含量比通常要少的普通空气”;又如拉瓦锡，可能在受到普利斯特列研究的暗示后，也得到了氧气，但只有他最终正确地宣称这是空气的两种成分之一，提出了燃烧的氧化理论，引发了化学革命[8]48。由于科学革命是概念网络及分类范畴的变更，是一个体系的改变，如果没有预先准备好一套新理论，科学共同体不会轻易放弃旧理论。第三，准确的预言，尤其是对公众具有吸引力的、公认的难点领域的精确预言，往往促成新理论的快速接受。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直至今天，也并非由于其现实实用性被公众了解，而是由于在当时精确预言了水星近日点光线的摄动，也由于其在美学上给人的震撼，并经媒体的宣传而被全社会快速接受[8]130。第四，新理论的广泛接受，也明显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如哥白尼学说的最终被接受，涉及到历法改革的社会压力[8]59。第五，库恩指出对于任何一种新理论，都需要少数人先接受，并承担起宣传和改变的责任，因为总是只有少数人率先以新的眼光看世界，之后才带动公众参与，这类似于政治革命发生的模式[8]121。
2.2开展确立中医学世界观的研究对应于科学世界观转换所需要的条件，现在来谈谈我们可以为中医学世界观最终确立准备些什么。第一，准备反常事件。近年来，现代医学的循证研究、基础研究均不断报道出相互矛盾的结论，医生和患者对固有的认知发生了怀疑，如开始怀疑服用阿司匹林、他汀类药物、钙剂等的有效性和安全性问题。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一种专业上的不安全，但未必认为这是新理论将要到来的前兆。如果有研究能够表明，只要按照中医辨证论治的原则使用这些药物，将重新获得可靠的疗效结论，过去由于在临床试验设计中没有考虑到“证”这个因素，导致试验结果总体上混乱，那就将明显改变人们对于中医的世界观。又例如，中医药对新冠肺炎的治疗，既可以一般地认为它虽然出乎意料，但仅是中医学经验成就的又一事例，也可认为这提示了西医学针对此类新发感染性疾病的诊疗范式存在缺陷，如果能够在科学上证明这个设想，便能将其发展成为具有启发新科学功能的“反常事件”。当然，反常事件不限于上述事例，但反常事件不会自动出现并自我标示自己为反常事件，需要中医界的学者们发掘和在理论层面上指出它们作为反常事件的性质。第二，准备替代理论。中医学本身有一套较完整的理论体系，但这套理论体系并不使用当代语言，也不包括当代新出现的医学事实，因而这个替代理论必须是使用当代语言、或当代人广为接受的术语;并且，这个理论的内核是现代医学和中医学都必须遵循的共同规律，是一切理性的头脑在逻辑上都必然接受的。这显然是非常困难的问题，但若不如此，中医学就会被始终视为神秘的事物，只能靠个人体验的感性方式认识和传播。第三，增加预言功能。举例而言，中医学认为阳虚导致寒凝血瘀、痰湿阻滞，会导致肿瘤类疾病，因而，如果我们能够证明肾阳虚患者在其预后中，有更高的患癌率，这样的研究就会引起人们对肾阳虚证这个术语及其内涵的重视，成为促发人们世界观转变的因素。第四，确立中医世界观的社会及其他因素。人们对健康越来越重视，国家对中医事业也有相当多的政策支持，这是近些年中医学影响力日益提升的关键因素，在这种社会背景下对开展符合中医学世界观的研究提出了更迫切的要求。
3结语
谈到科学世界观的相关问题，中医学值得我们引以为自豪。库恩说，常规科学是一项高度积累性的活动，它的目的在于稳定地扩展科学知识的广度和精度，这符合公众最通常关于科学的形象。但科学革命则涉及整个概念网络、分类范畴的改变[8]44，因而是更艰难、更重要的科学活动。我们实际上也看到，就国内主流的生物医学研究而言，虽然研究非常深入广泛，研究成果广为关注，但并不是在开创新的范式，是在既有西医范式指导之下进行的研究，我们失去了开创新范式的能力。相较而言，西方科学家不仅在从事科学，也常常在创造科学、开创新的范式，如我们所熟知的术语，“homeostasis(体内稳态)”“allostasis(非稳态)”“epigenetics(表观遗传学)”等，实际上可能代表了一个新领域，甚至是一种新的认知生物医学的方式。中医学的伟大之处由此凸显出来，古代中医学家根据临床实践经验，吸取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精髓，创造了一种新的重新划分、组合、认识人体的新方式，这就是新范式，中医学是中国独有的拥有自己范式的科学。从这一角度而言，中医学那些为当代人诟病的抽象概念，不仅不是谬误，正是古代中国人伟大原创力的象征，而现代中国人总体上似乎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也基于范式这个角度，如果能在当代语境下进行符合中医独特性的研究，即使进步微小，但意义也非同寻常。谈到中医，大部分人均认为其优势在临床疗效，不必进行什么科学研究。但至少有两个突出的原因，迫使中医学可能要经历某种适合当代语境和技术现状的改变。首先，中医学最基本的原理如果不在当代语境中重述，中医学就只能凭个人体验传播，因而无法参与当今激烈的学科竞争，从而限制了其临床疗效可能性的探索和显示。其次，不管我们进行或不进行研究，世界上一定有人独立或者在借鉴中医学之后，逐步揭示中医学蕴含的科学原理，并冠以别的名称。针灸学在西方就遭遇到这样的局面，西方科学家们正在用他们的理论和技术重新定义针灸学。在国内，中医学还必须要面对我们科学文化的现状，西方人在50年前、甚至100年前就经受科学哲学的熏陶，已经形成比我们更为多元和包容的科学文化。
本文并不是反对在现代主流科学范式指导下进行中医学研究，相反，认为这样的研究在多种意义上对中医学都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是要表明，中医学研究还有另一个同样至关重要的目标，那就是告诉人们中医学本身有着和现代医学不同的世界观，而且能够证明这个世界观是正确的、也是必须的。只有遵从了这个世界观的医学，才称得上是最好的医学。——论文作者：黄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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